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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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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七章

柳夫人微微一楞,放佛不曾想兒媳會這般貼心,稍一思忖道:“就擺在我房裏,教你奶奶自家多歇息,我這裏的事兒莫要多操心。”

香梅聽得柳夫人聲音十分有力,心下大是詫異,暗想那句“人逢喜事精神爽”果然不差,二爺不過才歸家,太太這就放佛重新活過來一般,哪裏還有以前的半分槁木死灰?她忙一疊聲地傳人進來擺盤置飯。

柳臣安見桌上的菜色還是當年自己極愛吃的,一碟醬鴨子,一碟白蒸醋腌的雞子兒,一盤子麻油拌牛肉,還有一碗清淩淩的榆葉蛋花湯。聞著那熟悉的香味,柳臣安輕聲道:“竈上還是阿財叔當差罷?”

柳臣康面上露出了幾分笑模樣:“你這小子,鼻子倒比阿財叔養的黑子還要靈。”柳臣安在靈毓山裏,同厲荷在一處時自是饑一頓飽一頓,糊魚焦兔甚麽都往下咽;後來在翠駝嶺的小桃源裏,跟著南都多數都是以桃花酥銀梭魚為食,哪裏在吃過家中的口味?一雙竹箸如同風卷殘雲一般,將一桌子飯菜掃個幹幹凈凈。柳夫人吩咐進來收拾的香梅道:“你且帶人去將暖閣收拾出來,罩上碧紗櫥,今夜就安排二爺歇在那裏。”

柳臣安聞言,面色有些黯淡下來,遲疑著低聲道:“娘……如今我若是在家中長住……可家裏已有了大嫂……我還不敢教人曉得我回了莊。”最後幾句已然低不可聞。

柳夫人同柳臣康面面相覷,柳夫人忽然苦笑一聲道:“安哥兒,你心裏還是同娘和大哥生分了,是也不是?娘都留不住你!”說罷潸然淚下:“我真恨自己當初為甚要去羞辱那個小娘子,若是不管不顧地順了你的意,好說歹說教她嫁進來拴住你的心,你是不是便不會走了?”

柳臣安憶起自己的不孝,母親的烏發中夾雜的銀絲明晃晃地刺著自己的眼,傷心道:“娘,休要那般說!只是我犯了大錯,又教大哥為我如此蹉跎,實在不敢再連累家裏!”還有一句他始終不敢說出口。在南都的水鏡中,他便知道這位喚作妥娘的大嫂對自己成見頗深,若是因了自己的緣故教家裏雞犬不寧,大哥兩頭疲累,還不如自己在外頭生活。

柳臣安這一番話道完,便惴惴不安地等著母親同兄長發話。柳臣康瞧他那模樣,心中生出個怪異念頭來——阿弟莫不是在外頭同那胡九娘私定了終生,如今還將那小娘子安置在外頭,自家先回來見過母親?想到此,他愈發覺著有道理,便朝母親道:“娘,阿弟如今不是甚麽都不懂的孩兒了,你不若便聽了他的意思罷?”

柳夫人自柳臣安離家後,鎮日裏只是吃齋茹素念佛,卻不是就此癡傻了。聽得大兒這般苦勸,心裏也怕將小兒逼得狠了再走一回,只怕自己也受不住。半晌後柳夫人擡手擦了淚,道:“如今你主意大了,我自然聽你們的。”打聽得柳臣安如今住在松泉鎮上的客棧裏,柳臣安又再三地保證明日晚間還歸家,柳夫人這才絞著帕子放他去了。金妥娘藏在西廂房後,眼望著柳臣安一路出了中堂,婆婆不再命人收拾暖閣,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。

柳臣安離了家,哪裏去松泉鎮投宿,不過一轉身又回了青淮山頂。如今已然入夜,青淮莊中半數人家都熄了燭火,那些耕讀傳家門戶的子弟們,自然仍挑燈苦讀。柳臣安坐在九商當年編成的秋千架上,輕輕晃了一晃,不禁露出個笑容來。

九娘子當初定然在這秋千架上施了個不起眼的術法,柳臣安眉眼彎彎地想。若非如此,這秋千早就斷成一截截了,哪裏還能如今日這般承得自己的重量。他腹中如今滿滿的皆是暖意,雖然早春夜間的風還有些料峭,卻難不倒常在翠駝嶺寒碧潭底用功的柳臣安。半晌,他自秋千架上起身,擡首望一望天上那輪皎潔的明月,又想到了九娘子發間那根月華簪,便將另一面墨晶小水鏡自心窩處取出來,輕輕一嘆。就在此時,水鏡上出現了第一回波動,那頭,露出的是九娘子期期艾艾的臉。

九商聽到此處,這才知道那日裏她命明之因山外對柳臣安下“迷魂散”道歉時,柳臣安為何要住在青淮山上。她望著那頭的柳臣安,心中說不出的滋味兒,原來那時柳小郎就在自己最愛的那架秋千旁。柳臣安見她半晌不出聲,輕輕出一口氣,掙紮了半晌,又輕輕道:“九娘子,我尋到我師……我父親了。”

九商在水鏡這頭目瞪口呆。在她想法中,柳臣安只有母親同兄長,哪裏來的父親?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,喃喃道:“這可真是……恭喜了。”

柳臣安將她的神色盡收眼底,苦笑道:“莫說九娘子你了,當初連我自個兒都是打死不信的。且我父親就是……就是教我‘昆侖聚頂’之人!”

九商被這一句話弄得徹底茫然了:“這……”她依稀記起來,當年是一個對柳臣安自稱“木子老道”之人授了他“昆侖聚頂”之法,還怎地都不許柳臣安喚他師傅。她到底腦袋活絡,細細一想,這前前後後果然有跡可循。試問柳臣安當年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,不過是憑著一時意氣離了青淮莊四處亂闖,竟能一路平平安安到了北方,這裏頭若說不蹊蹺,明眼人誰都不信。要曉得,紅塵中世道雖大體太平,可小紛亂不斷,定然是這位木子老道一路緊緊相隨,暗中照料,才免了柳臣安吃太多苦頭。後又授他法訣兼“昆侖聚頂”,也是舍不得小兒四處漂泊,毫無護身之法。

她這廂低了頭細細思忖,柳臣安的聲音又傳來道:“我自小便知道父親觸了今上的黴頭,被當朝流放。我是遺腹子,從不曾見過父親。父親在大哥腦中還有些模糊影兒,可在我腦中,父親是娘常年放在枕邊匣子裏的一副畫像。”

九商默然,她亦是自幼失怙,如今聽柳臣安這般說來,竟是一陣恍惚,心頭還微微帶了些悲涼。柳小郎還見過父親的畫像,能聽母親和兄長對父親的形容細細描摹,可自己卻是從不知曉父親是如何的模樣,連芙蓉莊中亦是半點蹤跡也尋不著。她亦不急著催問,只是聽柳臣安靜靜地道來。

“我幼年間跟著母親睡,常常夜裏聽到娘哭。”柳臣安惘然道。“娘對著畫像裏的人,哭得渾身都在抖,還拼命用帕子捂著嘴,不敢出聲。我怕娘知曉我聽到她哭,就死死閉著眼不敢翻身。”

“後來,時日久了,娘只怕也死心了,替父親立了個生靈牌位,日日上三炷香,不過是作個寄托罷了。父親名諱喚作‘柳子辰’,大哥同我名中的‘臣’字只怕亦從中化出來的。後來我也想明白了,連他老人家的冠號‘木子’,定然亦從這個名字中變出來的。”柳臣安的聲音又低了下去。“娘這般念著他,幾十年如一日,他老人家……”

“子不言父過。”九商望著水鏡中的柳臣安,輕聲道。柳臣安一楞,不禁失笑,喃喃道:“九娘子,你倒不像是靈毓山中出來的狐族女,反倒比江南小娘子還要重那些聖人言語。”

九商心道,若是你知道我曾在京城的楚腰閣中呆過,只怕驚得下頜都要脫落。她淡淡一笑,道:“不過是敬畏罷了,你曉得,妖族之人要敬守的條條道道,並不比紅塵中人來得要少。且有些話,那是真有道理。”她只是不願當年的柳小郎連自己的生父都要恨上。

柳臣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,又望了九商一眼,滿心中說不出的千頭萬緒。他回想那一日在山頂。自己方聽完了程雲亭艱澀的道歉,收了水鏡正枕臂望天,面前忽然一黑。他唬得一跳——若說他如今的身手,有了“昆侖聚頂”護身,且在翠駝嶺時南都曾多有點撥,無論如何不該被人靠到近前都半點知覺也無。他方一個鷂子翻身半跪起來,卻忽覺自身後一陣巨力自上貫下!

當下柳臣安在寒碧潭底的苦練便見了成效。他穩住下盤,默運法訣,將那股沒頂之勢又緩緩頂了回去。那力道忽然一撤,柳臣安不過一晃立馬又穩住了身形。

“小子不錯!”柳臣安耳邊傳來一把低沈的聲音,他立馬便辨了出來,這便是自己那位“師傅”!他忙回轉了身子,想要拜倒在地,卻被攔住了:“真不虧是我柳某人的骨血!”

饒是柳臣安反應迅敏,能抗住方才那壓頂之勢,如今對方一句話差些將他撩翻在地。若說當年九商已然是個成婚婦人的消息是個晴天霹靂,那如今這句話便是渡劫的焦雷。

木子老道……柳某人……骨血!柳臣安覺得自己便是個笑話,他的前一十五年過得平淡如水,若不是後來遇上了九商,只怕連他自己都以為會這麽一直安安穩穩平平靜靜,娶妻生子,過著最平凡的日子。母親重振柳家門楣的希翼都在大哥身上,對自己卻是疼到了骨子裏,生怕自己有半點活著不順心意。可是後來……自己竟習得了術法,還練了一門上乘功夫,如今……當年傳授法門之人竟說他是自己從未謀面的父親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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